吾念吾師•乘著小天使歌聲與台灣天籟到上帝國的林福裕老師 林明輝 　「藝術是一生的志業，任何時候的自滿都是危機，只有不斷投入反省和創造，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能有所突破，很快就會被別人超過。那時候，我們的一點點成績，就會在歷史無情的考驗裡灰飛煙滅。」這是音樂家林福裕老師的座右銘。 　林老師，筆名：一夫、牧童心、白蕊，為台灣樂壇大師級作曲家及當代研究合唱音樂之世界性權威。 　近半世紀以來，在台灣這塊美麗島國成長的男女老少，聽過哼過唱過最多作品的，究竟是哪一位音樂家呢？我毫不遲疑且與有榮焉的說：非我的啟蒙恩師 ── 林福裕先生莫屬了。 　1932 年 11 月 19 日，林老師誕生於台北縣木柵鄉的村落，因著父母皆為城內盡職的小學老師，就由外婆將其帶大，這段祖孫依偎的童年，卻也無心插柳的孕育了林老師日後璀璨不朽的音樂之路。 　「在那整個庄頭只有一支喇叭懸在廟前大樹頭的年代，傍晚停止送電後，外婆懷抱中的我，便在她一字一句的台灣唸謠朗誦中成長。『天烏烏，欲落雨 …… ；白鷺鷥，車畚箕 …… ；火金姑，丟丟來 …… 』發自她溫婉柔美的聲音，伴著我的童年，讓我不想記也難；甚至成為外婆炫耀鄰居的看家把戲，也是我得以有被賞賜零用錢的契機。」林老師不只一次的追述這段陳年往事。 　「 1947 年，林老師先考上台北師範學校藝術科，至第二年學校方成立音樂科時，我們教室外的走廊，時常錯愕的劃過幾聲渾厚的美聲男高音，雖然我們都覺得：怎有如此臭屁的外科系生呢？卻也不得不服氣 ── 竟然有這麼美的音色呢！後來，他實在熬不過內心熱愛音樂的火種，終於轉到本科。」林老師的同窗，也是日後致力兒童合唱的最佳夥伴顏勇儀老師在一次電視訪談中，道出這段密辛。 　1951 年，林老師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應聘於台北市城內的福星國校任教。當時的校長林煉先生非常賞識林老師的才華，倆人便著手籌組了台灣兒童合唱團的鼻祖 ── “福星國小兒童合唱團”。當今橫跨流行與古典音樂界的李泰祥老師即為首屆團員，他回憶起林老師時是這麼說的：「林老師除了帶領我們練唱之外，音樂家與發人省身的小故事，幾乎佔據三分之一的時間，讓大夥兒都渴望下課鐘聲停擺，也因此奠定了我對音樂的熱愛。」 　自此 10 年 8 個月的教師生涯，就與這風靡全島的合唱團息息相關，連續 4 年贏得全國合唱比賽冠軍。從自己埋頭編譜刻鋼版印樂譜，到擔心孩子們練久了肚子餓的點心比賽前的潤喉楊桃汁，他無微不至的打點。林老師的絕佳音感也往往成為漫不經心團員的最怕，當練唱當中，任一聲部、任一位團員唱走音或「放炮」，包准會被他不假顏色的大聲公給催回魂，我就是最常被點到名的呢！ 　教學之外的老師與團員打成一片，不僅扮演音樂老師的角色，更在身教與言教給我們植入真善美的種籽。在奪得台北市初賽冠軍之後，我們順理成章擁有搭乘「觀光號」遠征南部參賽的機會；人生首度的遠行，顧不得父母仍相送佇候於驛站，爭先恐後的鑽進嶄新的車廂，著手打開背包交換品嘗豐盛的點心。突然，林老師拍拍我的背：「阿輝！去車廂門口！爸媽還在那裡，你這樣的行為不對喔！」當時，我只能嘟著嘴乖順的聽話，及至多年後，讀到朱自清的《背影》，我才深摯體會到老師的殷殷教誨 …… 。 　上了初中後的一個周末，我晃到母校找老師，他正準備外出，二話不說命我跨上那輛破舊摩托車，先是到「後車頭」大採購，用麵粉袋分別裝了兩大袋的玩具與零食，一路顛簸到當今圓通寺山下的大同育幼院。剛進院門，蜂擁而來的院童簇圍於老師的四周，院童們巴望得到林老師捏一下小臉頰撫一下頭殼的神態，令我杵在中庭涔然淚滴。發放了玩具零食後，在老師的口哨與擊掌聲令下，井然有序的回大教室，各就各位開始一下午的練唱。迄今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然而，每當我看到 Santa Claus 的圖像卡片，老師的身影都會自然崁換於聖誕老公公之上 …… 。 　為了更遠程的目標與抱負，於 '63 年，林老師辭去國小教師，投入更寬闊的音樂生涯。時值政府強力推行「國語運動」的年代，是年秋天，孝順的他回鄉下探視媽媽，在濃郁親情與幽謐鄉情的召喚下，憶及兒時外婆與媽媽吟哼的《天黑黑》、《白鷺鷥》、《烏鶖烏鶖咬咬啾》等台灣唸謠，激發他譜曲的動機與決心。起初嘗試以西洋曲式與風格，老是不對味而放棄。幾度吟唱，便以「台語自然聲調」為精髓，譜下樸素的草根風又能登大雅之堂的旋律！經由老師與其昆仲長伸守雄外加幾位美聲唱將組成的“幸福男聲合唱團”在極克難的錄音設備下，錄製了《台灣民謠集》，於 '68 年公開發行。 　一時「台灣片貴」掀起搶購熱潮，鋪貨鋪到唱片行得捧著現金到壓片工場等候出爐，不到三個月創造銷售二十六萬張黑膠唱片的記錄。主打歌《天黑黑》隨之也觸引當年「警總」的側目，三度約談林老師，其理由竟然是：「目前政府勵精圖治光復大陸前景一片光明，你不去寫《天光光》，竟然給我寫啥《天黑黑》！」事件經過反覆理性陳情方得平息；林老師就曾謙稱：「究竟是歌寫得好？還是“幸福男聲合唱團”唱得好？ …… 唉！其實都不重要啦！總之，台灣民謠自始受到重視倒是我最渴望獲至的。」 　自此數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作成立“幸福唱片公司”，除了灌錄“幸福男聲合唱團”的唱片之外，他非常有系統的將一些海內外的名曲，以當年最龐大的樂隊編制，並著墨於每一首曲子毫不含糊的精心編曲，極力希望將「流行歌曲藝術化，藝術歌曲流行化」，唯一親自譜曲的流行歌，只有一首由弟弟長伸與謝雷唱紅的《男人的眼淚》：我高高舉起苦酒一杯 …… 。在那個年代，還流傳著一個美麗鄉愁的故事，聽說每一位即將負笈海外的留學生，於行囊中總會硬塞進幾片《幸福唱片》，每當同鄉聚會時，再彼此交換欣賞回味那些百聽不厭的歌曲呢！ 　1962 年台視首播，老師寫的第一首廣告歌《藍寶！藍寶！》大受好評，緊接續的《大同大同國貨好》、《好吃呀！好吃呀！凍凍果！》、《乖乖！乖乖乖！》等都廣受青睞，及至電影播映前的《黑松！黑松！喝就喝黑松！》，予人朗朗上口的親切旋律，家喻戶曉的程度幾乎成為團康活動中「歌唱接力」的必唱經典，當紅廣告音樂人的入帳，讓一位退休窮教員首購了人生第一部期盼的鋼琴。 　說到鋼琴這樂器之王，林老師的話匣子又開了：「現代的家庭，只要兒女有興趣學，幾乎是輕而易舉就買了鋼琴；然而，有多少一心想走音樂這條路的朋友肯認真學呢？當年拜林練校長熱心推動音樂之賜，購置了幾部好鋼琴，我都會捱到全校師生均離校，趕緊購買米酒頭與花生「烏紗」值夜校工，等他醉了睡了，也就是我埋頭苦練甚至達天際將白方小睡片刻，那段歲月奠立了我的鋼琴根基。勉勵各位年輕朋友，鋼琴底子要是不夠深厚，想要成為什麼指揮家作曲家，都是癡人說夢。」 　林老師雖然自己作育英才不計其數，對其師長更是付出發自內心的尊敬，誠為每一位作學子的典範；他說：「我跟隨過的師長為數眾多，但有五位老師對我的音樂藝術影響至深，目前旅居新加坡的沈炳光老師是我作曲的啟蒙老師，我曾唱過多首沈老師的作品如：《冬夜夢金陵》等，這些作品給我很大的啟示，四十餘年了，我們仍保持親密的師生情誼。李志傳老師在我剛出道最窮困時，免費教我和聲與對位，我們一起編過音樂教科書，不時還給我零用錢。齊藤秀雄老師是我留日時的指揮學老師，以無言的身教給我許多指揮學的真髓。 Grosman 老師是維也納兒童合唱團的發聲老師，與他足足相處三個月，學到兒童發聲的奧秘。 Jojy Deniyor 是美國曼哈頓音樂學院的黑人教授，自他身上，我學到運用自如的鍵盤和聲祕訣。如今，縱然有些師長或已作古，但我仍然不時懷念他們！感謝他們！」 　除了林老師時時掛在嘴邊對恩師的尊崇，容我再敘述一段只有我知道的往事： '96 年，沈炳光教授抵台時，我有幸陪老師與沈教授餐敘，林老師替沈教授寬衣移椅等體貼的動作就不提了，餐畢我們送沈教授回飯店，出了玄關大廳後，林老師自口袋內掏出早已準備好一包沉甸甸的紅包袋交給我，面命我再上樓去，並說：「你幫我拿上去給我的老師，就說是 ── 因為您教導我的老師有成，讓我今天可以出版他的作品，這些是晚輩對您微不足道的敬意，請您收下。」在一陣遲疑時，林老師催我速去，接著說：「照這樣說就沒錯，以此立意致贈沈教授，比我親自給他，意義不一樣，他收下後也會比較寬心的。」事後我時常回想，像老師如此細膩的心思，連施與受之間的感受都能顧全，這是多麼高尚的美德啊！ 　林老師的音樂生涯中，得到不少殊榮獎勵，只因淡薄名利的他，早已忘了究竟有幾次，勉強要他算，才說大概十七八吧！光是教育部長獎就四次，美國洛氏基金會的是三千美金，剛好支應三位兒女的學費；還有經國先生親自頒發的海華文藝獎，而最讓他念念不忘的是 60 年代得到扶輪社音樂獎的一千元獎金，當時的錢還蠻管用的，足夠他買一台美國 General 牌的收音機，每晚偷聽 NHK 海外廣播的音樂節目；其中最令人莞爾的是在一次作曲獎獲頒獎金三百元，當晚便邀兩位老同學在西門町美觀園吃沙西米喝生啤酒，把獎金花掉不打緊，竟連獎狀都遺失於回家的三輪車上，這正足以顯示老師豁達率真的一面吧！ 　林老師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就親眼目睹：在關係僅只是合唱團員的老公因車禍昏迷，老師在初探視時是以雙膝跪地的禱告於病榻尾。爾後患者復健時，更不計身份俯身為其繫鞋帶；總之，他不只是一位持恆作禮拜之基督徒，更將信仰踐履於表裡如一的美好見證。他積極的以其音樂才華在聖樂的事工作無私的事奉，除了長期擔任公理堂教會董事長，並發起籌組我國聖樂促進會。自 '94 年起的數年間，老師甚至將自己的一整年切割成三等份， 1/3 居住在美國，與師母及兒孫團聚共享天倫之樂， 1/3 留在台灣積極從事音樂創作與樂譜錄音出版，最後 1/3 的時間，他自費赴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為當地教會全心力投入陪訓兒童詩班的師資，並編寫聖樂曲集，如：《精選兒童詩班曲集》、《讚美詩歌獨唱曲集》、《台灣原住民風味讚美詩》等。 　除了上述，林老師在台灣音樂方面的貢獻，還有襄助呂泉生老師訓練早期的“榮星兒童合唱團”，後來更為詮釋自己所精研的合唱學，與顏勇儀、王尚仁、陳平三、鄭文魁、歐秀雄等老師先後成立“台北 (基督教) 兒童合唱團”、“心聲主婦合唱團”與“第二代幸福男聲合唱團”，均斐聲國際善盡宣揚台灣文化之使命，而其個人受邀親赴世界各地擔任合唱團客席指揮，獲致佳譽在台灣更是無人能出其右。 　林老師一生潛移默化無數子弟，這些年來，姑且不論當今多少樂壇才子才女如：李泰祥、王秋棃、張琪、謝雷、青山、婉曲、閻荷婷、王幸玲、馬安琪、王立德、李卿雲、李晴美、許景淳、許景涓、葉君儀、黃韻玲、趙詠華、林景瀅等，被他啟發造就；最可貴的是：經由他教誨的每一位弟子，保證個個都是循規蹈矩的好子民，只因為林老師教的不僅是音樂，他更用愛心信心恆心澆灌滋潤。 　'95 年林福裕老師與蕭泰然教授，合作譜寫了史上第一本《台語創作藝術歌曲集》並錄製 CD ，開啟了台灣爾後全面重視各族群母語歌曲的風潮。他曾說：「音樂是世界性的語言，唱台語歌曲並不限定於會說台語的族群，只要透過加註羅馬拼音與英文對譯，幾乎也能讓外國聲樂家合唱團開口唱台灣歌。」自此，他戮力結合國內外詩人的雋永詩詞，譜寫出數十首台語藝術歌曲，目前已經傳唱於美加日及東南亞的音樂界， '96 年更將其耕耘四十年的台語音樂作品作首度公開發表，陳水扁總統時任台北市長除頒賀詞，更全場聆賞。這場座無虛席的《台語藝術歌曲之夜 ── 林福裕樂展》轟動樂壇，乃台語音樂藝術首度全場呈現於國家的音樂殿堂。 　埋首耕耘創作的林老師迄今年初，陸續完成的樂譜有：《最新台語合唱曲集》、《精選台語混聲合唱曲集》、《精選台灣唸謠合唱曲集》、《精選兒童合唱曲集》及《月娘半屏圓》、《明月寒星》、《羊九十九》、《新娘新噹噹》、《台灣小天使天籟》等 CD 專輯。近年更積極廣研台灣史，構思以台灣史實或民間故事為背景，譜寫一部能登上世界樂壇的《台灣史詩歌劇》；諸多遠大的夢想亟待老師一一實現；然而，上帝卻憐恤老師在世上的勞心勞力，要羈旅於美國西雅圖的他卸下重擔，於 2004 年的 6 月 18 日台灣時間晚上 9 點 17 分將他寵召回天家。 　老師的遺願交待：「我要回去我一心熱愛的故鄉 ── 台灣，我要將骨灰洒在台灣海域！」 　寫到這裡，我已哀慟逾恆，我想：再瑰麗的辭藻都不足以形容林福裕老師創作台灣音樂之美，再詳盡的文章也不能盡述老師一生榮神益人的腳跡與心志。與其冗語贅言，愚魯的我不如將林老師在著作中曾語重心長以台文寫的的三段話於此復述之，方足以代表他對音樂的執著與對故鄉台灣的愛，而今他的身體雖然已離開我們，他的話語應該永遠鐫刻在我們的心版。老師是這樣寫的： 「貝多芬及莫札特已經過身真久，現此時，有幾個人知影怹彼個時代的皇帝首相是啥人？毋過！咱攏知影怹是偉大的音樂家，咱攏永遠會思念復愛聽怹的作品。」 「在即將來臨的 21 世紀，過去，咱位先民手中傳承真濟豐富的文化資產；現此時，咱更應該深深思考：咱欲留啥物予咱的囝囝孫孫？」 「台灣是咱的故鄉，咱攏是吃伊的米，飲伊的水大漢，咱必須用感恩的心來疼這塊土地！予台灣的母語發揚光大，永存萬世代。」 　此時，耳際迴鳴的是老師諄諄的話語與美美的鄉頌！此際，腦海輝映的是老師煦煦的容顏與巍巍的風範！ 　獻上誠摯恭謹的默禱：願上帝牽引扶持您回到祂的國度！林老師！您安息吧！ Ringo Lin 敬筆永念師恩 (2004/7/2)